有中国特色的死亡

2017-06-15

周口平坟运动彻底失败了,这不是什么新闻。媒体最新的调查报道,不过是形成一份总结性的文字档案而已。平坟运动的高潮在2012年,但是2013年的清明节后,我回到在周口的老家,发现我们被平掉的坟,已经重新圆起来了。那鼓起来的新土,透露出一种荒诞。

我问父亲:平坟是谁带的头?

他略显尴尬。我很快就明白了,作为党员和退休教师的父亲,带头平掉了祖父祖母的坟头。他说:你们都在外工作,怕影响不好呀。他又带点自我安慰地解释:大年三十,我就重新把坟圆起来啦。

村里的邻居对父亲带头平坟的行为,有一点嘲笑,但是他们还是表示理解。有的人把坟平了,也有人没当回事。事实上,父亲算是公认的孝子,我记得祖父去世时,他至少有一百天没刮胡子。因此,他带头平坟的苦衷,大家都懂。大年三十上坟的时候,大家喊上父亲:走,把坟圆起来了吧,不会有事的。于是,在这个春节,每一个活着的人,都成功地为死去的长辈送去了祝福,分毫不差。

这就是农民的反抗。这种反抗非常无力,如果政府强制推行平坟,那就平好了;这种反抗又非常坚强,政府不注意的时候,坟就圆起来了。新翻起来的泥土,寸草未生,但是那下面是自己的先人呢,这个念头是平不掉的。鼓吹平坟的当地媒体把坟头和保护耕地的宏大叙事联系起来,想为这种鲁莽的行为赋予合法性,但是,事实是,周口的坟有一种自然的淘汰。能保存三代以上的坟,算不错了。我小时候常随大人去上坟,问我爷爷的爷爷的坟在哪里,没有人能回答。人们就是这般世故,追思先人,能坚持一百年不动摇的,已经为数很少。那些久远的坟头,没有人添土,慢慢就消失在时空中。

这是传统的解决死亡问题的办法,在我看来,也是最完美的。既表达了对先人的追思,又不过多浪费感情,更谈不上浪费土地了,没有谁比农民更热爱土地了。当然,这里所说的坟,是那种土包子,而不是水泥和花岗岩之类的做的墓碑。我小的时候,四爷爷在外地做官,在当地,似乎达到了光宗耀祖的级别,大家经常在一起讨论,要不要给我的曾祖父立一块碑。当时的方案是,立一个石碑,再配一个小院子,形成一个墓园。这是很有面子的事,但是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,因为我们的坟地,由于农村政策的几经变迁,土地已经是别人的了。埋一个坟头,人家理解并支持,因为谁家都要死人,但是立碑,就超过大家心中的契约了。

更重要的是,那个墓园到底多大规模合适?谁有资格葬在这个墓园里?这是一个有关秩序的问题。立碑是想让思念永久化,也是想让权力永久化,但是在中国,很少有人做到这一点,甚至会有更大的风险,李鸿章这样的大人物,死后不过几十年,碑被铲平,甚至被鞭尸。一般的百姓,懂得这个分寸,谁也不敢奢望永远被人记住。那种土制的坟头,就是有节制的思念的象征。最好地表达了这一点的,还是鲁迅,他在《坟》的题记中说:“所以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,神魂是无法追蹑的,但总不能那么决绝,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,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,一面是埋藏,一面也是留恋。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,那是不想管,也无从管了。”这当然是在写他的心境,但是却也很好地概括了中国传统的对待死亡的方式。

在通向现代的道路上,没什么能够幸免,死亡也不例外。我中学毕业后就到外地读书、谋生,偶尔回到老家,如果是在春节,上坟是必不可少的。但是让我尴尬和惭愧的是,无论如何,我都分不清楚那几个坟的次序了。曾祖父、祖父、二爷爷……我无法牢记他们躺下的方位。父母笑话我是迷失的一代,在他们看来,弄不清楚祖坟在哪里,这无疑是一个大问题。但是,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个例,进城务工的一代,很少回家,他们心中没有远方和田野的位置,祖坟也会慢慢模糊。

中国的城市化,当然也包括坟地的城市化。和居民小区一样,公墓是逝者的社区。我曾陪太太去公墓上坟,那密密麻麻的墓碑让我吃惊,我又想起了自己搞不清楚坟头的尴尬。但是我明显多虑了,公墓的管理非常现代和清晰,你只要记住那个坐标,就像住宅的门牌号一样,你就会找到已故的亲人。在信息化时代,所有的存在都会被简化为一个数据,都会被标准化,连思念和追忆的方式,都可以用上坟流程来规范。

这种现代化进程,不可避免地把墓地视为一种资源,一种产业,墓园也成为GDP的一部分。墓园是死人的居所,但却是活着的人们的房地产的延伸。从任何角度看,天价墓园都是炒作的产物,是垄断的产物,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穷人死无葬身之地,这是天大的荒谬。每年的清明节,媒体都要探讨一下墓地的使用年限,既然活人的房子产权不过70年,那死人的房子,又怎能不规定一个期限?相关部门善解人意,出来解释说:墓地20年的期限,并不是说到期就挖坟,而是可以续租的,不用担心——此地无银三百两,这恰好暴露了本质,只要不断出钱,你对亲人的思念将可以抵达永远。

强制平坟和对墓园的垄断性开发,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。周口强制平坟的同时,政府宣称会提供公共墓地,那些圈起来的公墓,动不动达到几十亩,这种对耕地的破坏,可能要超过两千年土坟的总和。这些“公益性”的墓地,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收费项目,因为这是一种垄断,而不是自由选择。平坟失败,很多公墓成为烂尾工程,农民又在里面种上了小麦,这只能说明,这种开发太过超前了——或许,这是一种过于激进的城市化,在以农业为主的河南周口,遇到了水土不服的问题。

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开发的,包括死亡。这是时代精神的写照。有媒体报道,部分上海人到郊区买小房子,用来存放已故亲人的骨灰,这是对天价墓园无声的抗议,也是对新的死亡观的屈服。活人的房产与逝者的“房产”,在这里完美地结合了。但是这条新闻下面大量网友愤怒的评论,以及这两年人们对天价墓园的不满,都表明,生活在都市的人们,对死亡表现出了某种新的不适。在自然的坟头与收费的墓地之间,有一种断裂,就像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那条断裂带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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